最重要的，是我們現(xiàn)在要講的一個問題，就是波斯船人對甘英說的這段話： “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風(fēng)，三月乃得度。若遇遲風(fēng)，亦有二歲者，故入海者皆賫三歲糧”，這是描寫海上行程的艱難；最不可解的是下面這句話：“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shù)有死亡者。”甘英聽到這段話之后就沒有再前進(jìn)，就回來了。這里隱藏著一個問題，就是這個船員為什么要說這個話？我們知道，波斯人長期壟斷絲綢之路上的貿(mào)易，獲得了很大的利潤。如果東方的中國——絲綢供應(yīng)商——與西方的消費者羅馬建立了直接聯(lián)系，對中間的波斯中介者是不利的。所以波斯人要嚇唬甘英，不愿意他繼續(xù)前行。

關(guān)于“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shù)有死亡者”這句話，大多數(shù)學(xué)者理解為：“海中旅行會使人懷念家鄉(xiāng)，以致死亡，想死了。” [2]我覺得這樣的解釋不合情理，我們知道，甘英是在異國他鄉(xiāng)旅行，想念家鄉(xiāng)是他時時刻刻都有的一種感情，他怎么會怕思念家鄉(xiāng)呢？波斯人既然想阻止甘英前進(jìn)，也不可能說這樣的話嚇唬甘英。所以，我認(rèn)為其中應(yīng)有別的意思。

有了這個懷疑之后，我們來看另一個記載。《晉書·四夷傳》的記載在來源上可能與《后漢書》不同，記載有差別：

漢時都護(hù)班超遣甘英使其（大秦）國。入海，（安息）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懷。若漢使不戀父母妻子者可入。”英不能渡。

請大家注意這個細(xì)微的差別。第一，它略去了海上航行三個月到兩年的經(jīng)歷，不提了，可見在《晉書》作者的心目中，這一點并不是最重要的。第二，與《后漢書·西域傳》“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相對應(yīng)的，是“海中有思慕之物”，可見，“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是因為“海中有思慕之物”；與“數(shù)有死亡者”相對應(yīng)的是“往者莫不悲懷”；《晉書》增加“若漢使不戀父母妻子者可入”一語，是對《后漢書》“數(shù)有死亡者”說法的補充。我們把這兩段材料合起來加以解釋的話，可以得到一個比較完整的意思，就是說，海里面有一個東西會使人戀慕，以致引起憂傷悲懷，會使你死亡，會使你死在那個土地上，如果你不怕、不懷戀父母妻子兒女的話，那么你可以前往。我們知道，中國人遵從“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古訓(xùn)，客死他鄉(xiāng)是一個大忌，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認(rèn)為，這對甘英來說應(yīng)該是一個震動較大的事。

這里有一個問題，這段話是什么意思呢？或者說，它背后包含了什么東西呢？要對這個問題有個明確的理解的話，我們不妨還是回到原始資料上來。我們看，《后漢書》記載同一件事情的時候，說，“（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臨西海而還，皆前世所不至，《山經(jīng)》所未詳，莫不備其風(fēng)土，傳其珍怪焉。”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傳其珍怪”。從字面上講，“珍”就是山珍海寶，所謂的寶貝、寶物；“怪”指什么呢？就是作者不相信的東西，如一些奇怪事物、怪異故事。波斯船人對甘英講的這番話，會不會是這么一個怪異故事？很有可能。

按照這個假設(shè)，甘英從波斯人那里聽到的怪異故事，從內(nèi)容上肯定要多于《后漢書》的記載。我們知道中國的文字，表達(dá)力是非常強(qiáng)的，它記載的是主要情節(jié)，概括力極大。因此，可以肯定，“海中有思慕之物，數(shù)有死亡者”應(yīng)是甘英聽到的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如此，我們就可以推測一下，這個故事是一個什么故事。

因為講故事者是波斯船員，從他的船員身份，我們可以斷定，肯定是海上船員熟悉的故事。從起源上，這個故事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來自于波斯，因為講述者是波斯船員，熟悉波斯的文化，可是我們在波斯的神話當(dāng)中找不到相應(yīng)的故事；另一個呢？有可能來自希臘羅馬傳說。我們知道，波斯人對希臘羅馬文化，尤其是它的神話傳說，是不陌生的。希波戰(zhàn)爭的時候，這兩個國家曾經(jīng)是敵對者，但兩國的文化交流仍然存在；亞歷山大東侵的時候，把整個波斯征服了，優(yōu)美的希臘神話和戲劇甚至流傳到中亞，并在巴克特里亞（大夏）保存下來。整個波斯國對希臘文化并不陌生。

因為有這種可能，我們可以考慮這個故事是否與希臘神話有關(guān)。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與希臘神話中的海妖（即塞壬Sirens）故事完全吻合。希臘神話當(dāng)中的海妖故事，有幾個版本，其中最早、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出現(xiàn)在著名的《荷馬史詩》中。《荷馬史詩》，根據(jù)現(xiàn)在的看法，作于公元前9-前8世紀(jì)。《荷馬史詩》有兩部書，一部是《伊利亞特》，講希臘聯(lián)軍攻打特洛伊的故事，一部就講奧德賽，主要講希臘聯(lián)軍在攻克特洛伊之后奧德賽回國途中的一些經(jīng)歷，其中就講到海妖故事。奧德賽和他的同伴將路過海妖島，巫師對奧德賽說了一段話，其中就講到海妖故事。他說：

現(xiàn)在請你聽我吩咐，

神明會讓你記住它們。

你首先將會見到塞壬們，

她們迷惑所有來到她們那里的過往行人。

要是有人冒昧地靠近她們，

聆聽塞壬們的優(yōu)美歌聲，

他便永遠(yuǎn)不可能返回家園，

欣悅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

這里似乎就是中國記載中的“若不戀父母妻子者可入”的意思。中國的記載中加了個“父母”，為什么？這個大家很容易理解，中國人敬老，“父母在，不遠(yuǎn)游”，所以加上了這個成分。傳說接下來講：

塞壬們會用嘹亮的歌聲把他迷惑，

她們坐在綠茵間，

周圍是腐爛的尸體和大堆骨骸，

還有風(fēng)干萎縮的人皮。

這就是《奧德賽》描述的情況。整個故事的基本內(nèi)容，概括起來就是，航海者靠近塞壬，聽到塞壬的歌聲以后，就會被它迷惑，引起傷感，以致死亡。尸體和大堆骨骸的存在說明，已有不少航海者死于海妖的歌聲。奧德賽路過海妖島時對付海妖的辦法是，命令手下士兵把他本人綁在桅桿上，不能動，可以聽，他的同伴全部用蠟把耳朵堵起來，拼命地劃槳，于是，劃槳的人聽不到，聽到的人沒有自由，可以指揮。這樣，奧德賽得同伴抵御住了海妖們的歌聲的誘惑，將船駛過海妖島活了下來。[3]我們不妨看一下表現(xiàn)這個故事的圖像。這個陶器在希臘是非常有名的出土文物了。它表現(xiàn)的故事非常清楚，奧德賽被綁在桅桿上，還有塞壬海妖——人頭鳥身的動物，還有船員們在奮力劃船。整個故事在畫面上表達(dá)得很清楚。

另一個版本將海妖與俄耳浦斯聯(lián)系起來。俄耳浦斯是阿爾古斯的英雄，曾經(jīng)與他的伙伴到北海取金羊皮，他回來的時候，也是路過海妖島。俄爾浦斯本身是一個樂師，非常善于演奏音樂或歌唱。他回來的時候路過海妖島時，他采取的辦法是讓劃槳的同伴們聽他演奏音樂，奏出的音樂比海妖的歌聲更高昂，所以同伴們沒有注意到海妖的歌聲，安全劃過了海妖島。

到了現(xiàn)在，海妖故事又有新的版本了。我們不妨看一看現(xiàn)代油畫中表現(xiàn)的奧德賽和海妖們的故事。這幅油畫把塞壬變成裸體美女了。總之，海妖故事的版本很多，還有其他一些版本，我們就不講了。不管怎么說，它整個的故事情節(jié)就是海中的海妖使人思土戀慕，人們受其誘惑而死在那里。這個故事在羅馬人征服希臘以后，被羅馬人吸收了，羅馬人借助國家的力量，把它傳播到其他地方，成為歐洲文學(xué)遺產(chǎn)的一部分。德國著名詩人海涅（1797-1856）的詩歌《羅雷萊》這樣寫海妖故事：

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是這樣的憂愁。

一段古老的神話，

老縈系在我的心頭。

萊茵河靜靜地流著，

暮色昏暗，微風(fēng)清涼。

在傍晚的斜陽里，

山峰閃耀著霞光。

一位絕色的女郎，

神奇地坐在山頂上。

她梳著金黃的秀發(fā)，

金首飾發(fā)出金光。

她一面用金梳梳頭，

一面送出了歌聲。

那調(diào)子非常奇妙，

而且非常感人。

坐在小船里的船夫，

勾引起無限憂傷。

他不看前面的暗礁，

他只向著高處仰望。

我想那小舟和舟子，

結(jié)局都在波中葬身。

這是羅雷萊女妖，

用她的歌聲造成。

我們看到，這首詩所講故事的情節(jié)與《后漢書》中的記載是完全吻合的：女妖用歌聲吸引別人，引起別人的悲懷憂傷，以致死亡。但其中也有差別：德國不是希臘那樣的海洋國家，所以在海涅的詩中，女妖演變成了山巖之神，并與萊茵河聯(lián)系起來。這種變化完全符合文化傳播的一般規(guī)律：一個故事的傳播從一地到另一地的時候，都有一些微小的變化，但主要情節(jié)不會改變。

我們知道，古往今來的神話傳說，都是通過民間流傳，比如說，我們看到的西游記的很多傳說本來源于印度，它們傳入中國后都不見于正史，卻見于民間傳說。有意思的是，這個海妖故事，通過中國使節(jié)之口傳到中國，卻被中國史書記載了下來。從這個事例中我們看到，古典記載中的很多材料，換一個視角，放到一個更寬闊的視野當(dāng)中來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和挖掘出很多的信息。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磸?qiáng)調(diào)要有整體歷史觀念、整體歷史視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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