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本文是美國國家民族政壇雜志（The Nation）登載的一篇對歷史學家阿爾佛雷德·麥考伊(Alfred McCoy)的采訪，作者是尼克·圖爾斯 ① 。文章主要針對麥考伊的新書《美國世紀的陰影：美國全球勢力的興衰》（In the Shadows of the American Century: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US Global Power）展開討論，其中包括國中國（the Deep State）② 以及唐納德·特朗普總統對美國全球大國地位的威脅等引人注目的話題。
美帝國終將衰落，未來將形成以中國為中心的統一“世界島”
20世紀70年代初，阿爾佛雷德·麥考伊還不是一名獲獎作家，也尚未成為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 Madison)的歷史學教授。作為一名“叛逆不羈”的年輕學者，他深入東南亞戰區，調查美國中央情報局（CIA， 以下簡稱中情局）、犯罪集團和當地毒梟之間的關系。中情局一直試圖壓制麥考伊的調查但并未成功，這次的調查結果成就其經典作品《海洛因政治：中情局共謀全球毒品交易》（The Politics of Heroin: CIA Complicity in the Global Drug Trade）。四十五年來，麥考伊一直在調查美國全球勢力的陰暗面，分析美國是如何利用秘密干預、地方代理、酷刑虐待（torture）和全球監控來維持其全球帝國地位的。
經過近幾十年的調查，麥考伊著成新書《美國世紀的陰影：美國全球勢力的興衰》（In the Shadows of the American Century: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US Global Power），該書披露了美國利用網絡戰、太空戰、貿易協定和軍事同盟的情況，勾勒了美國政府為保持美國作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的地位而發動的影子戰爭（the shadow war）③ 的基本輪廓。最近，我邀請麥考伊進行一場討論，內容涉及這本新書、美國對世界的秘密干預、國中國問題、以及唐納德·特朗普是否在加速美利堅帝國的衰落。
尼克·圖爾斯
你第一次“聲名狼藉”是在45年前，那時你還在讀研究生。當時你出發到一個戰區去調查中情局的秘密行動與海洛因交易以及越南戰爭之間的聯系。你周游世界，在老撾還遭到伏擊，甚至成為美國政府的目標。你是如何做到的，又為什么要這樣做？
阿爾佛雷德·麥考伊
“如何做到”很簡單，我只是從香港到西貢（現越南胡志明市）、從曼谷到仰光再到巴黎，就這么一步步地繞地球走了一圈，開始了一段改變人生的發現之旅。但“為什么”就比較復雜了，我是被迫去了解一場戰爭背后的政治動態的，那場戰爭摧殘了三個東南亞國家，也是我人生的分水嶺。
追尋著海洛因的蹤跡，我從三分之一駐越美軍都是重度癮君子的南越進入到種植著滿山罌粟的老撾北部，一路上我目睹了中情局組織三萬當地民兵組成“秘密軍隊”（Armée Clandestine）發動的一場戰爭，也親歷了美國空軍史上最大的一場轟炸行動。當我徒步穿越那些遠離柏油路甚至電纜線的山間高地時，抬起頭來，就會看見天空遍布著美國空軍飛機轟炸時留下的白色痕跡。
一年后，當我的調查手稿即將印刷出版時，中情局負責秘密行動的副主管出現在出版商的辦公室，要求停止發行這本書，遭到拒絕后他們便展開了種種報復：竊聽電話，審計稅務，審查我的研究生獎學金，出版商損失了收入，我的生活也被全面監控。當這本書終于得以面世時，我已真正見識到了帝國的核心——這個秘密機構的強大勢力，它能夠摧毀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國家，也能夠侵入任何一個美國人的私人生活。
尼克·圖爾斯
多年以后的今天，你又出版了一本新書，《美國世紀的陰影：美國全球勢力的興衰》，大標題，大故事，這次你想談什么問題？
阿爾佛雷德·麥考伊
美國是世界歷史上最強大、最繁榮的帝國，同時也是研究最少、了解最少的帝國。冷戰期間，蘇聯譴責美國為“帝國主義者”，因此美國歷史學家采用了“美國例外主義” ④ 的概念。美國也許是“世界領袖”，甚至是“超級大國”，但從未成為帝國。
9·11事件和美國災難性地入侵伊拉克后，各個政治派別的觀察家評論員都采用了“帝國”這個詞來探討美國的霸權是否正在衰落。突然間，分析美利堅帝國不再只是學術問題。這些年來對美國全球實力狀況的“否認”，已經引發了一場混亂的公開辯論。美國人在世界之巔待得太久以至于他們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到達那里的。
因此，我花了十年時間，借助網絡同四大洲一百四十名歷史學者進行合作，將美國與其他世界帝國進行比較，希望糾正這種對美國地位的認識疏漏。之后，我決定將所有這些見解匯集到一本書中，并去掉所有專業術語，換句話說，這是對美國全球實力興衰作一個簡單易懂的解釋。
尼克·圖爾斯
所以美國將會成為下一個衰落的帝國嗎？誰又將取代美國？
阿爾佛雷德·麥考伊
毫無疑問，我們正目睹著美利堅作為帝國的衰落，只不過這里的“帝國”不單單指一種治理全球的形態。如果你觀察一下過去十八個月的每日新聞標題，就會發現，美國的世界版圖正隨著帝國的衰落而崩潰，各種層出不窮的挫折使得這種狀況愈加明顯。美國政府的最高分析機構——國家情報委員會（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在其定期的未來學報告中直言不諱地表示：美國霸權將在2030年之前結束，但同時也承認并不知道到底誰將取代美國。
冒著成為以過去預測未來自欺欺人的歷史學家的風險，我把賭注下在中國身上。中國投入了萬億資金進行基礎設施建設，計劃將歐亞大陸整合成一個超強經濟體，又投入另一個萬億用來發展和主導非洲以及組織起一套技術精湛的軍事力量，瓦解美國對其大陸的包圍之勢，迫使美國海軍從太平洋撤回關島或夏威夷。
有人會拿中國的種種問題來反駁我這種預測，比如難以控制的人口問題、老齡化問題、經濟不穩定，或者是科學技術力量尚待壯大等等，認為其不過是只紙老虎，永遠不會超過美國。但這些反駁忽略了一個要點，隨著亞歐非的經濟一體化進程加快并形成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統一“世界島”（world island），貿易的浪潮和地緣政治的力量都將從華盛頓涌向北京，弱肉強食，自然法則。
尼克·圖爾斯
你的新書里有一章名為“深淵”，談到了秘密情報部門和犯罪集團間的持續作用和相互影響。我們似乎能不時瞥見這個秘密世界，但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它仍然是個迷，你能為我們揭開謎底嗎？
阿爾佛雷德·麥考伊
“深淵”這一章節能夠幫助我們有效理解那些秘密行動的真正含義。通過地球上唯一能超越民間社會界限的組織——國家安全部門和犯罪集團的合作，任何地方都能形成這種“深淵”。二戰后，美國在崛起成為世界強國的過程中，建立起強大的秘密機構以解決這個時代的中心矛盾，即面對主權國家對外來強權的抵制，大國在后殖民世界如何行使全球霸權？
隨著全球上百個新興國家劃清領土邊界、征收進口關稅、為收入而爭奪不休，世界范圍內也走私猖獗、跨國犯罪集團激增，這些犯罪集團控制著占世界貿易額4%的毒品交易。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是法外力量被頻繁投入以幫助國家安全部門的工作。冷戰期間，中情局在非洲、中美洲和中亞成功控制了這個“深淵”，但現在，這種掌握正不斷被削弱。塔利班組織控制了阿富汗地區的毒品運輸，并以此維持其反美國的持久戰。
尼克·圖爾斯
你把重點放在美國用來行使霸權的工具上，比如秘密的軍事干預和“酷刑”，你能談談這些東西對我們的國家和海外人民都意味著什么嗎？
阿爾佛雷德·麥考伊
秘密干預和“酷刑虐待”于帝國而言是硬幣的另一面，而且二者中往往只有一個有作用。二戰后，七個歐洲帝國“讓位于”上百個新興國家，中情局證明了其有能力讓這些新建的總統府邸里充斥著臣服美國的領導人。當操縱選舉失敗時，軍事政變往往會起作用。智利、南越和老撾都是典型的例子。美國政府一面通過這些政變將順從的盟友送上王位，一面還要不斷譴責世界各地人民多年來經受的暴政、貧困和暴力，無論是智利、危地馬拉、伊朗、埃及、印度尼西亞或菲律賓。
相比之下，“酷刑虐待”的效果則不甚理想。不論是20世紀60年代的南越還是80年代的中美洲，抑或是2003年后的伊拉克，每當美國的威壓不起作用時，美國政府就會重拾酷刑以致造成災難性后果。在南越，盡管有41000人被法外處決或是遭受無數酷刑，但中情局的“鳳凰計劃”（Phoenix Program 美國越戰時期實施的暗殺越南共產黨人的秘密行動）卻未能抓獲任何一名越共高級官員，反倒是為后者的反間諜活動提供了可能性。“鳳凰計劃”不僅吞噬了很多無辜者的性命，越戰時期美國的種種努力也付諸東流。
在帝國衰落的絕望中，無論是曾經的英國、法國或現在的美國，都采取過“酷刑”來挽救其日益衰落的霸權。但結果就正如阿布格萊布事件（指2003年美軍占領伊拉克以后，在伊拉克境內發生的一系列美英軍隊虐待伊拉克戰俘的事件）所暴露的那樣，這種野蠻行徑只會使其在全球范圍內喪失作為領導者的信譽，加速帝國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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