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斯利從事過埃博拉病毒實驗性藥物和疫苗的實驗室研究。透過窗戶與布蘭特利談話的當兒,她總結了19種可能的選擇。一種也沒在人身上試驗過。今年一月,Tekmira制藥公司已經開始一種藥物的人體試驗,評估它的安全性,藥的名字叫TKM-埃博拉。它在猴子身上的試驗結果很不錯,但公司正在為食品藥品管理局(FDA)準備更多資料,藥品的研制部分暫停。有種叫T705的藥,已經在日本進行了人體試驗,它是用于抗流感病毒的,可能對埃博拉病毒也有一定作用。亨斯利告訴布蘭特利,她參與過名為rNAPc2的藥的研究,那是Nuvelo公司研制的一種抗凝血劑;三只參與試驗的猴子,這種藥救活了一只。布蘭特利的關注還是集中在ZMapp。它救了病情很重的猴子,就像他現在這么重。但他還是沒主意。亨斯利的話說完,布蘭特利的聲音從窗縫里傳出來:「你會怎么辦,麗莎?」
她告訴不了他怎么辦。「這種主意得自己拿,」她說。然后她告訴他,十六年前,她曾接觸埃博拉病毒。那年她26歲,穿著防護服處理滿是埃博拉病毒粒子的液體,剪刀穿破兩層手套劃到了她的手指。當時唯一的試驗性療法,是俄國人制造的一種馬血清;那東西可能會要她的命,她決定不用,除非確信自己感染了埃博拉病毒。事故發生那天晚上,他們開了個會分析事態,然后她被送回公寓。她打電話給父母,告訴他們,她可能染上了埃博拉病毒,他們得過來收拾她的東西,把她的貓帶回他們家。
布蘭特利聽著,然后說,從那些數據看,他可能會選擇ZMapp,盡管它從未做過人體試驗。亨斯利表示如果他發生出血,自己愿意獻血。普萊勒又開車送她穿過樓群來到南希·萊特堡的住處。萊特堡在一扇窗邊睡著了。她的丈夫和一名護士穿上防護服,叫醒了她,亨斯利就在屋外跟她說話。這時,亨斯利注意到窗戶是敞開的,而萊特堡開始咳嗽了。吊扇把陣陣空氣吹出窗外,拂過亨斯利和其他人。亨斯利都能聞出臥室的氣味。她向后退了一步,但什么也沒說。那天夜里,回到酒店房間,亨斯利給蘭斯·普萊勒發了條短信。「你們搞得我有點緊張,」她寫道,她建議他們在兩名患者窗外的時候也戴上呼吸面罩。
7月28日,加拿大公共衛生署的加里·柯賓格,收到蘭斯·普萊勒的郵件,要求盡快把ZMapp送到ELWA醫院。柯賓格告訴他,穿過國境到塞拉利昂,離他最近的藥就在凱拉洪的冰柜里。這時候,烏馬爾·汗已經接近死亡。亨斯利沒參與是否給汗用ZMapp的討論,但她知道最后的決定。
藥品得從凱拉洪空運過來,但那兒沒有機場,最近的機場在佛亞市。幾天前,塞拉利昂衛生部的一隊人在佛亞遭到襲擊,一輛車被燒毀,居民也在逃離那一帶。美國駐蒙羅維亞大使館讓麗莎·亨斯利去取藥,給她安排了一架直升機。
那是架老舊的灰色俄制米-8,由兩名烏克蘭飛行員駕駛。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上校陪她同去,他告訴她是為了讓她安心。天在下大雨,亨斯利和上校在停機坪上的直升機里坐了好幾個小時。就是這幾個小時里,在凱拉洪,烏馬爾·汗死了。終于,在天氣稍微好轉的空當里,直升機起飛,向北出發。亨斯利戴著耳罩,扣著安全帶坐在上校對面的長凳上。窗外幾乎什么也看不見,除了不停敲打在玻璃上的雨水,但現在她可以時不時瞥到叢林覆蓋的山脊從下邊劃過。她緊張起來,尤其是聽到上校說,「有時候我們是在零能見度里飛。」
在這場疫情里,每個人都是在近乎為零的能見度里飛行。在直升機下邊,雨霧中看不見的地方,埃博拉正在隱秘中移動。還沒有任何已知的藥物或疫苗能在人體內對抗它;亨斯利在半路上,她去取一種試驗藥物的一份。后來她告訴我:「要是你在湖邊散步,有人溺水,你不能不試著救他們。而人們正在埃博拉病毒里溺水。」
她是單身媽媽,有個九歲的兒子,在馬里蘭州由她父母照看著。「要是我們不幫忙,會給孩子留下什么印象呢?」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的孩子還要解決這些問題的,而且那些人在死掉啊。父母責任的一部分,是教我們的孩子怎樣負起責任。我們得給我們的員工,我們的家庭,和非洲的患者做個樣子。」
亨斯利睡著了,直升機在佛亞降落,她發現一架善普施的飛機已經帶著藥飛走了。直升機飛回了利比里亞。
在ELWA醫院,藥到手了,蘭斯·普萊勒現在愁的是該給萊特堡還是布蘭特利用。他在《以斯帖記》里找到了這樣的話:「焉知你得了王后的位分,不是為現今的機會嗎?」萊特堡現在病得非常嚴重,而他發現布蘭特利的狀況好得出奇,在床上抱著筆記本電腦工作。布蘭特利更關心萊特堡。「把藥給南希吧——我過幾天就能從這兒出去了,」他告訴普萊勒。撤離的飛機已經定好了,他顯然是在想著那條路。盡管如此,普萊勒還是推遲了決定。又一個晚上過去了。
7月31日上午,普萊勒去見南希·萊特堡,并決定給她用藥。她似乎已接近埃博拉病毒感染的末期癥狀;她的軀干上起了大片的紅點和丘疹,這是皮下出血的跡象,而且她也開始內出血。她隨時可能不行:失去血壓,休克,然后死掉。一個瓶子從冰柜取了出來,普萊勒把它放在萊特堡的腋下,讓它化凍。
那天晚上大約7點鐘,普萊勒去布蘭特利家看他怎么樣。從窗戶看進去,他驚呆了。布蘭特利已突然進入了彌留。他雙眼凹陷,面如死灰,呼吸急促而不規則。 「臨床醫生都知道這種樣子,」普萊勒后來告訴我。「他不行了。」布蘭特利自己就是臨床醫生,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呼吸驟停的邊緣。醫院沒有呼吸機,他撐不過那一晚。
普萊勒做了個決定。「肯特,我要給你注射抗體。」他要把三劑藥拆開,一瓶給布蘭特利,第二瓶給萊特堡,誰沒能撤離第三瓶就給誰。
一名護士從萊特堡腋下拿出了瓶子。萊特堡說,她很高興把它給布蘭特利。在普萊勒注視下,名叫琳達·馬布拉的醫生穿上防護服,走進布蘭特利的住處,她準備好了靜脈滴注。他們計劃以很慢的速度給他滴注第一劑抗體,這樣不至于使他休克。普萊勒守在窗邊,和布蘭特利一起禱告。不到一個小時,布蘭特利就開始劇烈顫抖,這種情況叫寒顫。它發生在嚴重細菌感染而瀕臨死亡的人身上。普萊勒對這種寒顫有不同的感覺。「這是抗體在踹病毒的屁股呢,」他透過窗戶告訴布蘭特利。
三小時后,麗莎·亨斯利收到了蘭斯·普萊勒的短信:「肯特的第一劑抗體差不多滴到一半了。說實話,他看上去明顯好多了。這可能嗎?」亨斯利回短信說,瀕死的猴子在數小時內就表現出狀況改善。兩天后,所需的三劑ZMapp注射完成了一劑,并得到一個從埃博拉感染康復的14歲男孩的輸血之后,肯特·布蘭特利走上了撤離飛機。在亞特蘭大,埃默里大學醫院,他使用了從肯塔基州的藥廠送來的另兩劑ZMapp,兩周后他出院了,徹底擺脫病毒。
南希·萊特堡是另一番體驗。接受了第一劑ZMapp之后她的情況并沒有明顯改善,她的雙手劇烈瘙癢,似乎是對藥物的過敏反應。然后她的內出血還在繼續,她也接受了輸血以彌補失去的血量。不過她活了下來。兩天后她撤回美國,在埃默里大學醫院她用了更多的ZMapp,又輸了一次血。
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全世界的ZMapp已暫時用盡。這些藥分別給了五名埃博拉病毒感染者,包括一位西班牙神父,他用了第一劑之后不久就死了。更多的藥物還在肯塔基州一幢大樓里的煙草植株上生長。如果不出差錯,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這些植株上培養的抗體將能制造出20至80個療程的ZMapp。美國政府和馬普生物制藥公司都在緊趕慢趕地種植更多植株以增加產量,但擴大規模并不容易。這種藥物仍然未經檢驗,誰也說不好在埃博拉戰爭里它能否成為一種武器。
7月31日下午兩點鐘,烏馬爾·汗的葬禮在凱內馬開始了。有500人參加了葬禮,包括城里的居民、科學家、醫務工作者和塞拉利昂的部長們。很多人痛哭失聲。掘墓人挖到了巖石層,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得以繼續深挖。那天晚上十點,也就是肯特·布蘭特利正因為流入身體的ZMapp打起劇烈寒顫的時候,掘墓人把汗的遺體葬在了凱內馬醫院。
在汗彌留之際,帕迪絲·撒貝緹為他和凱內馬醫院的人寫了一首歌,名叫「一個事實」。有句歌詞是「這場戰斗中我永遠與你同在。」她曾希望有一天她能唱給他聽,但那時他已經隔離了。當她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她「徹底被打敗了,」她說。 「我都不能開口描述那種替全世界感到失落的心情。」在凱內馬醫院埃博拉病房工作過的醫務人員的死亡同樣摧心剖肝。
整個夏天,撒貝緹和她的小組繼續讀取埃博拉病毒的基因組。他們在美國國家生物技術信息中心的網站上實時發表成果,讓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可以立即看到。八月下旬,他們在Science雜志發表了一篇論文,詳細說明他們的成果。在五月到六月的三個星期,也就是病毒剛開始在塞拉利昂形成傳染鏈的那段時間里,他們已經為凱內馬城里及周邊78人血液中的埃博拉病毒完成了RNA密碼測序。研究小組用測序儀分析了海量的遺傳密碼,為這78人血液中的病毒拍下了約20萬張照片,并觀察到它隨著時間發生變異。他們能看出誰把病毒傳給了誰。他們能確切地看到它在一個人體內增長以及傳給下一個人時究竟如何變化。這些照片合在一起成為埃博拉病毒的一段短片。你可以把病毒想象成一大群魚,每個埃博拉病毒粒子是一條魚。魚在游動,游動和增殖的同時它們也在變化,直到魚群中有了很多種類的魚,而規模呈幾何級數增長,有些種類的魚比別的魚更擅長游泳。
蓋爾和撒貝緹的研究小組還發現,這些病毒最初都來自一個人。可能就是Meliandou的那個男孩,但現在還無法確定。從那之后,病毒群穩定地變化,在掠過人群時它的遺傳密碼也在改變。當病毒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它有大約一半機會發生一個突變,導致病毒結構中的一個蛋白質略有不同。病毒到達塞拉利昂,在那個參加了巫醫葬禮的女人體內游動時,它已經成為兩個基因不同的族群。病毒的兩個族系都通過那個葬禮傳播進入塞拉利昂。某些變異已經使埃博拉病毒不那么容易被檢測出來。
「這表明我們已能夠實時分析埃博拉病毒,」 撒貝緹說。「這種病毒不是單一體。現在我們已有辦法觀察病毒的行為,在任何時間點我們都能夠看清是在跟誰戰斗。」
在Science雜志上發表的這篇論文列入了五位已死于埃博拉病毒的作者,包括烏馬爾·汗,護士長姆巴魯·馮妮,護士亞歷克斯·莫阿格巴。「論文里有他們的一輩子,」 撒貝緹說。還有一千瓶感染埃博拉的人類血樣呆在凱內馬醫院的冰柜里,等著完成繁冗的審批手續,然后空運到哈佛上測序儀,科學家就可以看到病毒群更近期的行為。
經常被問起的問題是,埃博拉病毒會不會進化到能夠附著在干燥微粒上,通過空氣傳播,從肺部進入人體。博德研究所的負責人埃里克·蘭德(Eric Lander)認為這是個錯誤的提問。蘭德高個子,四方臉留著胡須,說話快而堅定。「這就像問『斑馬會飛嗎,』」他說。要徹底成為空氣傳播病毒,埃博拉粒子就需要附著在懸浮于空氣中的細小塵埃,在脫水狀態下仍能存活,還要能穿透肺內細胞。蘭德認為埃博拉病毒不太可能發展出這些能力。「這就好比說,已經進化成具有某種存活方式,比如通過直接接觸傳播的病毒,可以突然進化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存活方式,在干燥空氣中傳播。好的問題應該是『斑馬能否學會跑得更快?』」
即便不會通過空氣傳播,埃博拉病毒仍有很多種途徑變得更易傳染,蘭德說。例如它可以變得不那么致命,在人身上引起緩和一點的癥狀,讓20%的患者死掉而不是現在的50%。這樣會留下更多的人患病而不是死掉,并且可能讓他們病得更久。這對埃博拉病毒或許更有好處,因為宿主可以活得更久,形成更多的傳染鏈。
在利比里亞的實驗室,麗莎·亨斯利和同事注意到他們化驗的某些血樣里的異常情況。在這些血樣中,埃博拉病毒粒子增長到遠超前幾次疫情中的血樣里所見的濃度。一些血樣幾乎是擠滿了埃博拉病毒。這也是歲病毒有利的,因為增大了病毒到達下一個感染者的幾率。
「從人到人的傳染過程中它是否變得更擅長復制?」亨斯利說。她不是太肯定,也許在以前的疫情中,有些人的血液里也有過這等數量的病毒粒子。「我們還是得回到實驗室來解答這個問題。」
中國的偉大軍事家孫子在他的兵法中寫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撒貝緹和她的研究小組現在有辦法觀察埃博拉病毒的變異,他們看到了敵人。這意味著檢測埃博拉病毒的手段可以隨著它的改變迅速更新,而科學家或許也能看到它朝一些危險的方向變異。
同時,科學家一直在開發對付病毒的武器,并已開始試驗。研制出ZMapp的科學家和肯塔基生物加工公司在努力提高ZMapp的產量,并把它作為新藥在埃博拉感染者身上試驗。他們希望藥物能通過臨床試驗,獲得監管機構的支持。即使以提高之后的生產速度,ZMapp的供應仍遠不足以治療感染人口,但只要它有效,就能殺滅一部分感染者體內的埃博拉病毒。只要埃博拉感染者有藥可救,或許就有助于鼓勵醫務人員在埃博拉病房工作,他們知道假如自己感染會得到救治。
各種可能的藥物之外,疫苗也在開發中。在九月初,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已經開始在20名志愿者身上試驗一種疫苗,這是葛蘭素史克公司的一個部門基于一種腺病毒研制的。另一種疫苗,叫VSV-EBOV,由加拿大公共衛生署研制并授權給NewLink基因技術公司,也于上周開始了人體試驗。很可能在明年某個時候,會有一種疫苗可供已經接觸到埃博拉病毒的人使用,但用于普通人的審批過程可能還走不完。如果有一種疫苗是安全的并且顯示出抗埃博拉病毒的效果,如果它可以在熱帶氣候下運輸而不失效,那么針對埃博拉的疫苗接種就指日可待。
如果疫苗有效,則可以設想由疫苗接種者圍繞埃博拉病毒高發地建立接種環。這種方法是醫務人員在圍繞病毒高發地區的寬達十數公里的環狀區域里,為每一個人接種疫苗。這就像防火隔離帶,阻止火勢的蔓延。接種環曾是消滅天花的關鍵武器,這種病毒在1979年被宣布根除,但接種環能否對埃博拉奏效——哪怕有好的疫苗——誰也說不好。為切斷傳染鏈,流行病學家在任何情況下都會鍥而不舍地追蹤病例。
在美國和歐洲,多家醫院在應對方案中都犯過致命的錯誤,因為他們都是頭一次對付埃博拉病毒,那些錯誤是在非洲訓練有素的醫務工作者不會犯的。但他們會學乖的。眼下,對抗埃博拉病毒的戰士們明白,他們面對強大的敵人和持久的戰爭。他們的許多武器會不管用,但有一些會開始奏效。在這場戰爭中,人這個物種擁有的某些優勢,以及造就這些優勢的東西,是埃博拉病毒沒有的。它們包括自知、協作能力、犧牲精神,人在自然界擴張的過程里曾經助益我們的各種特性。如果埃博拉病毒會變異,我們也能變,而且可能比埃博拉更快。
文|RICHARD PRESTON 譯|李宏宇 來源:《人物》英文原文首發于10月27日《The New 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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